萤火起于谷底
蜀人张岱
“今天超个纲,说篇不在教学大纲,却在后世每一位读书人心头的文章。”
不知为何,金陵市第十二高级中学唯一的语文特级教师——老李,此刻兴致极高。
凛冬的清晨,就连永远正能量的太阳公公都会赖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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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这位平日里自由散漫惯了的糟老头子,今天却很不一样。
“他的散文,你们初中就曾学过!”
毫不在意讲台下睡眼惺忪的学生,老李一边举起铁皮台面上那不断升腾白雾的剔透玻璃杯,一边摇头晃脑地哼唱起某首陈年老曲:
“不要谈什么分离,我不会因为这样而在意,那只是昨夜的一场梦而已…”
“老师!你唱错啦!”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、最后一列的爆炸头大个,高举着右手认真指正道,“歌词开头不是在意,而应该是哭泣!”
“蓝吉!老师让你说话了吗?!”
突然被打断的老李怒目圆睁,兴致全无的他一把便掰开了紧锁其杯口的不锈钢螺纹杯盖。
焦躁的水汽扑面,瞬间便躺平于其眼前镜片。
白濛濛,厚重不可见。
那张被训斥后瞬间绽放的憨笑容颜,连同屋外那棵三百多岁高龄、正茕茕独立于雾霾之中的古早桂树一起,隐入尘烟。
“短短一百五十九字,字字珠玑!”
凭借着肌肉记忆,老李盲抿了两口滚烫茶液,“有谁能够猜到?”
“轰隆隆!!!”
刨花板椅脚坠落于陶瓷地砖,竟发出了如雷灌耳的轰响。
原本哈欠连天的教室,顷刻间被吓得鸦雀无声。
哪怕是还有两年便要退休,自认阅尽千帆的老李也未能幸免。
刚刚被其强制滑丝的杯盖,此刻又不幸坠落于地面。
旋转、跳跃、滚圈圈,虽然不锈钢所产生的持续异响听起来十分诡谲,但教室内几乎所有的目光,全部都被吸引到了另一个地方。
唯独蓝吉前桌的两位少年始终埋头,雷打不动的样子,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无动于衷。
众人的视线却毫无停留,似乎早已对这两位同学奇异的精神状态习以为常。
最后一排、最后一列,万众瞩目间,爆炸头大个失措地挥舞起双手,“不是我!真不是我!”
那声惊堂巨响,正是蓝吉前桌,右边那位鸡窝头少年所制造出来的。
一直将双脚搭于前桌椅梁,以座下后椅脚为支撑,不断摇晃着以维持自身重心平衡的“休闲系”学生——王阳,刚刚不知为何突然俯下了身子。
紧随其后的,便是那声雷鸣一样,震耳欲聋的轰响。
目睹了全过程的蓝吉,出于兄弟义气,并没有多说什么。
但他那双高举着的孔武臂膀,正在众人不断的审视之下逐渐无力。
就当他将将收回双手,抓耳挠腮,刚想说点什么缓解尴尬的时候,自俯下身后便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的王阳突然闷声道:“蜀人张岱,《湖心亭看雪》。”
外表看似荒诞不经的糟老头子闻言,生生抖了一个激灵。
只见他匆匆摘下自己眼前那副能见度早已为零的雾镜,心花怒放间,滚烫的茶水漫天飞舞。
待其灼灼目光聚焦完全,老李才朗声应道:“正是!”
那头软塌的古稀白发,竟也为之一振。
“啊?”蓝吉挠了挠头,满脸好奇地习惯性插嘴道,“连一百六十个字都没有吗?”
老李这次没有搭理他,而是满怀期待地继续盯着王阳,“王阳!那你知不知道,老头子我,今天是想说一说张岱的哪篇文章?”
平日里吊儿郎当,坐没坐形、站没站样的王阳,此刻罕见地端坐着。
老李话音刚落,王阳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:“《自为墓志铭》。”
那份从容笃定仿佛千锤百炼,根本不像是少年人所能驾驭的。
“正是!”老李情不自禁得拍了一掌,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学生此刻的异样,“要不你先上来,给同学们还有老师我,分享分享?”
王阳沉默了好一会,蹙紧的眉头不时颤动,像是在犹豫着什么。
老李默默等待着,哪怕那副被粗暴丢落在讲台上的,满是水雾的眼镜都已经变得完全晶莹了。
不少学生趁机偷偷睡起了回笼觉,直到被班长谢海一句极高频率的“装什么叉呢”所惊扰。
闻言,王阳深深地叹了口气,随即终于点头道:“好。”
他拍了拍同桌小倪,便缓缓起身,慢慢走上讲台。
网络文学的海洋太深太广,哪怕是身处巨响声源也可以沉迷其中。
可那恰如其分的力道,正正好能让小倪回到课堂。
“张岱,是我最喜爱的古代作家之一。”
稚嫩的青春期声线下,没来由地满是沧桑。
“如果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他的话,那应该就是痴了吧。”
为了锻炼身体,此刻正退步走向王阳座位的老李,突然一个踉跄,差点摔倒在地上。
“莫说相公痴,更有痴似相公者。”
讲台上,逐渐进入状态的王阳已然关闭双眼,没能见证蓝吉英雄救老的伟大壮举。
“这里所说的痴,便是感情特别纯粹和热烈的意思,同时也是中国古代一种特别难得的文化情感。”
尽管被蓝吉怀抱着,老李的注意力却始终聚焦在讲台之上。
“《自为墓志铭》便是这位痴人在七十高龄之时,自己为自己写下的墓志铭。”
说到这里,王阳莫名其妙地哽咽了一下,倏尔洒脱笑道:“因为他觉得,只有自己才能说清自己的心事。”
湖心亭看雪
“《湖心亭看雪》想必大家都曾阅读、背诵过,”王阳搓了搓自己冰凉的双手,默默睁开了眼睛,“不知有多少同学读完此文后,曾有想哭的冲动?”
“王阳,你因为看到一篇古代的文章,就想哭了?”
班长谢海光速开杠,“不会吧!不会吧!连语文都考不及格的你,能看得懂吗?”
直至此刻,老李的视线才终于从王阳身上移开,缓缓转向那位自开学起便一直存在感爆棚的三好学生、语文课代表、高一二班班长谢海。
“谢海同学,我刚问的是谁有过共鸣,其它问题可以等一会再提。”
莫名其妙地被打断,王阳却一点也不生气。
“为什么要等?”看到王阳一副不愿搭理自己的样子,本就不爽自己被抢了风头的谢海此刻更加怒不可遏,“这可是古文!你这个连语文都经常考不及格的差生能看得懂吗?我谢海作为语文课代表兼任正班长,深表怀疑!”
哪怕老李坐在身旁,小倪还是大声道:“就这还语文课代表兼正班长呢,真是搞笑。”
茂密的毛发在谢海鼻孔间飒飒作响:“哦?课堂上王阳讲话就行,我作为市级三好学生、语文课代表兼正班长,难道连发个言都不行?就因为我是班长!所以!我才要拆穿这个差生拙劣的谎言!”
“那还不是因为你的区长父亲吗?”
正当小倪还想再输出点什么的时候,突然被身旁的老李拍了拍。
那熟悉的感觉,与刚刚王阳的动作别无二致,冷汗瞬间就包裹住了小倪。
眼见刺头因为老李的示意不再言语,语文课代表兼任正班长谢海便更加肆无忌惮了。
“回答我啊!语文考试成绩永远锚定不及格线的王阳你,难道还能有什么独到的见解吗?”
王阳听着谢海通过撕裂鼻毛而产生的高音,由衷感到不适,但他还是平静道:“说完了没有?”
谢海完全没有料到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学渣王阳,此时此刻竟会是这样的反应,一时词穷。
王阳继续道:“说完就请闭嘴吧,时间紧迫…呃…我的意思是时间被浪费了很多,我们继续。”
“谁再捣乱我第一个捶他!”小倪无视同桌老李,十分义气且应景地为兄弟撑腰。
谢海望了眼刺头绷紧的肌肉,以及其身旁李特默许的表情,他那高昂的头颅立马缩了下去。
因为说错话而不再平静的王阳尴尬地笑了笑,“很抱歉浪费了大家的时间,在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上面。”
谢海刚想插嘴,便被脑海中突兀出现的健硕肌肉所打断。
他猛然哆嗦了下,最终还是选择沉默是金。
“之所以有刚才的那个问题,是因为我,确实,有过想哭的冲动。”
滚烫的的双手按压在冰冷的台面之上,它们似乎正试图以此种热传导方式进行降温,可奇异地反而导致了熵增。
“那是2009年寒假最后一日,那晚我一如既往地玩着游戏,与随机匹配到的九位陌生玩家在互联网上同场竞技。”
“正在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,我妈突然问我假期作业写没写完。”
“因为当时时间紧迫,我不愿做出让四位虽素不相识却共同战斗辛辛苦苦五十分钟的队友,最终前功尽弃的举措,便脱口而出,写完了。”
“然后她就拿着我的寒假作业本,发疯似地冲了过来,狠命将其砸向键盘。”
“当时我左手直接就没知觉了,想动也动不了,可能是砸到某处神经了吧。”
“无力的左手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这场战斗已成败局,将近一小时的辛苦努力已然白费,并且可能只是因为作业没有完成而导致自己终生残疾。”
“在我笨拙地用另一只手打字,试图向队友们道歉的同时,我的母亲仍在持续不停地攻击着。”
“抬头望见她那怒不可遏的眼睛,那不知疲倦的嘴巴,以及那不知轻重的双手,我也炸了。”
“或许越亲密的人,伤人越深。”
“青春期与更年期的冲突这时根本无法调和,战争规模很快扩大。”
“三口之家,两名成年人的压倒优势,看似一切尽在掌控,却往往事与愿违,结果常常与其一厢情愿的「为你好」相反,而这不断重复的无用甚至有害的恶性循环,层层叠叠,压得我喘不过气来。”
“以往,必输之局,我都会主动认怂,毕竟投降输一半嘛。”
“但这次,确实实在是忍不住了。”
“我尝试用胳膊举起手腕,但左手仍是毫无知觉,瘫软着。”
“那一刻,突然一句话也不想说了,有什么好解释的呢?”
“就那么,冷冷地注视着逐渐狂躁的他们。”
“然后,出乎意料地,一个耳光打了上来。”
“一个耳光接一个耳光,一个巴掌接一个巴掌。”
“我,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们的渐入佳境。”
王阳自嘲地笑了笑,继续道:“在他们终于发泄完之后,我走了出去,走上楼顶天台晒月亮。”
“其实我很困惑这场教训的意义,更不解一本开学即被废品收购的寒假作业,怎么就能上纲上线到,就算孩子今后左手残疾也在所不惜,抑或者就这么鲁莽地突破了打人不打脸的文明底线,毫无顾虑未成年人的内心感受。”
“望着天上又大又圆的月亮,我能莫名感到一丝荒诞。”
“好巧不巧,又来了位朋友晒月。”
“很庆幸,不是我的父母,而是邻居兼同学、发小,同款红肿。”
“在我回头与他眼神交汇的那一刻,我们都笑了。”
“龇牙咧嘴,哈哈大笑。”
“万事几时足,日月自西东。无穷宇宙,人是一粟太仓中。”
“我们平静地并肩坐在水泥屋顶上,就那么痴痴地只是望向夜空。”
“原先我并不期待有人能同我一起上天台晒月亮,”王昊浅浅笑着,“但没想到,竟会有人在这相同的时间和空间里为着同样的目的与自己相遇。”
“这大概就是,在如此荒诞的世界中为数不多能带给我们欣喜与慰藉的事情。”
他的双眼逐渐明亮,“《湖心亭看雪》其实也是类似的事情,明朝灭亡后,张岱消极避居,穷困以终。此文便是他在清代初期写下,以此追忆自己明末时的一次独行。”
自为墓志铭
“张岱身为故国贵公子,出生世家大族,前半生纨绔风流,后半生名士风骨。”
“少为纨袴子弟,极爱繁华,好精舍,好美婢,好娈童,好鲜衣,好美食,好骏马,好华灯,好烟火,好梨园,好鼓吹,好古董,好花鸟,兼以茶淫橘虐、书蠹诗魔,劳碌半生,皆成梦幻。”
“这段口语到极致的文字,便是痴人张岱于墓志铭中的自述。”
“他的文字短且快、一派痴气,完全无视前人文章的规则。已然耄耋之年,笔下却还是满满少年真气,一副浪荡公子的霸道。”
“张岱有句名言:人无癖不可与交,以其无深情也,无疵不可与之交,以其无真气也。”
“这里所说的癖与痴,就是放纵自己去一往情深地热爱。凡是那个年代能玩的,没有他不爱的,而且从不节制。”
“他说自己爱吃爱喝、爱纵情于梨园青楼,就连好色也是,世人眼中分道德高下的东西,他偏要放到一起说。”
“别人好意思干却不好意思承认的事,他偏要刻到墓碑上给子孙后代看,好一个游戏人间!”
虽然声情并茂,但如果仔细看的话,王阳始终都耷拉着双眼,仿佛在例行公事一般。
但好像并没有人注意到这点,就连老李此时都兴奋得春光满面。
谢海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,震惊于平日里不学无术之人的博闻强识,却又丝毫不愿服输地再次开杠,“如果放到现代社会,这就是违法犯罪!”
王阳沉静道:“我认同你的说法,这样的行为如果放在现代社会,确实属于违法犯罪。”
“那...那...”谢海懵逼,结结巴巴。
王阳打断道:“那什么?”
谢海想了又想,头昂了又昂,终于找到了突破口,“那你喜爱一个这样道德品质低劣的违法犯罪之徒,现在还敢如此堂而皇之地公开介绍并推崇,不可笑吗?不可耻吗?不该被制止吗?符合做人最基本的道德规范吗?物以类聚!人以群分!如果认同这种炸裂的三观,你以后一定会步入他后尘的!你知道吗?!”
“道德标准对于不同时间不同空间里的每一个不同的个体来说,都存在着极大的差异,如果觉得古人犯今法不可原谅,可能是高估了人类这个物种。”
“按照这种完全无视认知发展和政治需要的混蛋逻辑,我们的每一位先人或后人,都已经或者即将违法犯罪,我们的每一块基因片段都已经或即将肮脏污秽。”
王阳不屑地笑了笑,继续道:“未来人穿越回现在,便可以自以为是地指点江山、断人好坏?外星人来到地球,便可以自认正义地按照他们的伦理道德、法律法规肆意制裁?”
“真的很奇怪,为什么总有人,会指着推动人类文明发展的伟大艺术作品、科学成就,无脑抨击其创造者的人性丑陋。无视时代背景、身处环境,无公德、私德之分,毫无意义地只是宣泄垃圾情绪。”
“他们除了道德之外,便一无所知。殊不知道德只是一种,不断改变的,限定时间、空间内的,特定人群的共同生活及其行为的准则和规范而已。浅薄地说,可以理解为一种以意识为存在载体的高阶工具。”
“方方正正的流水线生产作业,似乎很难创造出些什么,如果安分守己其实也还好,但许多人因科技快速发展信息爆炸而莫名信心爆棚,多群乌合之众分别抱团取暖,最无能之辈站上历史舞台,开始指手画脚,大谈道德与意识,自我陶醉于所谓行善,却浑然不知从长远来看其实是在作恶,如此反复,人类的末日还会远吗?”
话音刚落,除了正沉湎于浓浓情绪之中,闭着眼睛默默哀悼的王阳以外,一切都静止了。
老李那条持续晃荡的二郎腿停留在了一个诡异的位置,谢海那根因气急败坏的愤怒鼻毛也不再像琴弦一般颤动。
始终兴致缺缺的少年,此刻终于睁开了双眼。
灰白墙面上的漆黑石英钟,指针一动不动。
王阳默默走下讲台,直直冲向班长谢海。
就在他那毫无保留、使尽气力的直拳讲讲接触到谢海高昂头颅的时候,一道少年期待已久的清冷女声倏尔响彻其脑海:
“精彩的演讲!「星尘共鸣值」高达百分之九十二点八,「自由意志」占比百分之九十六点七,「格局」之大远超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人类。末日即将来临,不破不立,恭喜你!被选中的孩子!传说级隐藏任务「萤火起于谷底」即刻开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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